浙江24小时-钱江晚报记者马黎
“万老板来了。”
人群里一丝骚动,却没有乱。这一记叫,不响,却努力压着兴奋,好像在等待梨园大师的出场亮相。
上海,美琪大戏院的前厅,年轻人——以女生居多,很自然地往两边散开,留出一个通道。
走出来的是个小女孩。
头发扎成两个小球球,像小龙人的两个角,补丁长裙甩动着,一只黄色鞋子,一只粉色鞋子,轻盈地站在人群里,跟大家合影,剪刀手比“耶”。站在后排看,她的后脑勺像一只蝴蝶结。
走出来的是演员万茜。
她主演的话剧《默默》,“椎·剧场”制作的第一个大剧场作品,改编自德国家喻户晓的童话《momo》(中文译本名《毛毛》),4月30日到5月1日在美琪大戏院首演。
《默默》剧照摄影尹雪峰
万茜的红,一种渐变的红。
1年多以前,她在微博晒出一个小视频,大家才知道这个好美的女演员原来已经结婚,还有了娃。电视剧《猎场》也在那年开播,有人说,万茜和胡歌的gif可以刷遍,有人说,我们万茜终于红了,你们才知道她的好啊——她是很多人心中那颗私藏的珍珠。
而今年她在《声临其境》里的业务展示,太能打,热搜一个接一个。于是乎,过去那些遗珠,比如《柳如是》——一汪清水,唱昆曲;《军中乐园》——拿了金马奖最佳女配角;《你好,疯子!》——一人分裂七人一镜到底,都被翻了出来。好多人才想起来,这张可古典可现代,可甜可御的脸,就是她啊。
《柳如是》
《猎场》
“姐属于刚知道万茜那一波哒,两字:戏好;仨字:戏特好。特意调出《军中乐园》补课。PS.话剧片断属于神表演。”茅威涛有一次发朋友圈惊叹,那时候《猎场》正在播出。
神、炸裂、吹爆,今年,这样的词好几次出现在她的采访里——啊,那是彩虹屁——耿直boy万老板有一次是这么回答的。
5月1日,结束话剧《默默》的第二场演出后,她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从剧场走了出来。
剧场工作人员感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明星安排在剧场里直接和粉丝合影互动的。
“这样不好吗?”坐在化妆间,万茜穿着剧中女主角默默的裙子,二郎腿一翘,嚼着黏黏的沙琪玛,“都是自己家孩子,宠一宠。”
“演员万茜10年后回归舞台”,关于这部戏的重点,很多人会一眼看到这句。
这两年,时不时会看到正当红的明星回到舞台上的消息,但表现和评价不一。你会有担心吗?我问。
“担心?我就是从舞台出去的,回舞台像回自己家里,比较熟悉。”
万茜几乎每个回答都很短,快,一击即中,眼神锐利地划过,让你没话说的那种。
“我当年就是她招进来的,她要觉得我不好,那她不打自己脸么,哈哈哈哈……”万茜的魔性笑声,让“她”——十多年前,万茜的招生老师,也是《默默》的出品人,如今椎·剧场的总监李芊澎“都没法儿接”。
万茜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同班同学里,有郭京飞,钱芳等等。
万茜
那年招生考试,也是芊澎留校第一年,跟着去当招生老师。那天,万茜一上来,芊澎就盯住了,这孩子,两个眼睛跟兔子一样红,得了红眼病啊。
她印象太深了——这孩子特别锐气,像一杆枪似的站在那儿,她无所畏惧,我眼睛红,无所谓,该唱唱,该跳跳,该朗诵朗诵,一点儿不扭捏,一点儿都不在乎,这挺吓人的。一般小姑娘有红眼病,上来肯定对不起老师我今天怎么怎么。她一点儿没有,特别爷们儿你知道嘛,而且还不搭理我们。
芊澎回忆着,语速飞快,万茜咧着嘴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动。
我好多年没看到她了。芊澎说。
为什么?
去北京了啊,去赚钱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两种魔性笑声融合,高低错落,大珠小珠。
两人坐在一块儿,像亲姐妹——那股劲儿太像了,排练时,听到有人叫万茜“小芊澎”。
“她也可爷们了,太man了,我跟你说,如果芊澎老师带我,从一年级到毕业,我要是成为亲传弟子,我会跟她一毛一样。”万茜强调了两遍。
毕业,万茜打定主意要留在舞台上。
年,她在国家话剧院演出《怀疑》,年主演《荒原与人》,获得过文化部“话剧百年”全国剧目展演金奖。
“近几年演了很多影视剧的万茜,我总觉得眼熟。为某讲座准备照片,突然发现十几年前就拍过她的舞台剧剧照。”摄影师李晏也是这几年才“恍然大悟”。
年《怀疑》摄影李晏
年《荒原与人》摄影李晏
万茜演完音乐剧《弘一法师在上海》之后,再没登过台,突然做了歌手,发单曲,出了一张专辑,她的中低音区,有着特别的质感——在《声临其境》里大家已经见识了她的唱功。再后来,她就一头扎进影视剧里,直到现在。
万茜第一次参加综艺,《声临其境》第一场非常焦虑。然后,她发了条微博:虽然我平易近人,天生丽质(王祖贤叉腰)但焦虑依旧不会饶过我,第一次有很多不足,也谢谢大家的包容,见笑了~对了,口红色号问了下化妆师,娇兰25号和阿玛尼两个颜色薄涂,大家可以试一下。
为什么当时不留在舞台了?
我一直都想留在舞台,但是,穷。就是因为,太穷。
怎么样的状态?
穷。
具体?
穷的叮当响。(大家笑)不出去干活就养不活自己了,就得问爸妈要钱了,但这事儿我干不出来。我爸妈极其开放,以及开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是我愿意做的事情,都支持,当然是在原则里,不干坏事儿就行。
她在很多次采访里,都说过,我要演话剧,要上舞台,一说这个话题,眼睛发光。
我说,看到一段你和经纪人之间的对话,她说一直在找好剧本,你说了一句:那就上舞台吧。
万茜别转头朝经纪人:我们还有过这么诗意的对话吗?
经纪人:内心里是有过的吧。
万茜:哈哈哈哈,听起来还蛮梦想的。我就很想回来,我已经叨叨很久了!我在采访里叨叨,之前已经开始跟他们(团队)叨叨了,所以这个戏其实已经追了3年了。
《默默》这个本子,她读了2年——“像一艘大船驶向新大陆的感觉,我们在船上,周围可能有迷雾,有风浪,不知道将来会驶向什么地方,但我知道最终会驶向一个大陆,而现在我见到了这个大陆的模样,而且这个大陆在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之下,变得越来越好,到时候还会有第二轮演出,我相信会比现在好很多。”
《默默》剧照摄影尹雪峰
既然是“回家”,为什么等了十年才回?
嗯……没有让自己成为更优秀的人的时候,不好意思叫爸妈一起出去旅行……的感觉。我觉得是一切到了恰当的时候,像齿轮突然之间就卡上了,所有的条件都成熟了,也碰到了喜欢的团队。万茜打了两个比方。
椎·剧场的第九个戏《默默》,第一个大剧场作品——九,在古代是一个重要的数字,是小结,是开始,也意味着冒险。以往“椎”的戏题材都很当下,《默默》却回到了一个童话的幻想世界里,有一个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小姑娘默默,有负责分配人类时间的时先生,以及偷取人类时间的“时间盗贼”灰先生们,在真实和虚幻的交叠世界里穿行。
看过万茜此前那些“炸裂”的影视剧或者片段,你可能会觉得,她这次攒足了时间“回家”却选择《默默》,是否有些“简单”了?
默默这个角色,没有很多台词,大部分时间是在倾听别人说话,分享别人的时间,她没有太多外化的手段和“演技”,也没有完整的故事,她怎么在舞台上有存在感?
和以往八个戏一样,椎·剧场的这部戏依然是国际合作,主创班底大部分来自德国。德国导演吉尔·梅梅特并不知道万茜是谁,他说,那就看看吧。
一天晚上面试,两人通了一个远洋视频。
电话总共通了十来分钟,互相说信号不好,时间过去了五分钟。
导演在视频的那边,戏剧构作张维一也在旁边——你看,她在笑,她笑得好看——哈哈哈——长得也好看。个高吗?跟我差不多吧。哦,那有点儿高,但你看她笑得好,可以!
因为信号不好,万茜一直在专注地听,听着笑,也不说话,就这么进入了一个特别“默默”的场域。
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导演说,上船吧。
万茜:啊?这就上了啊?不多聊会儿吗?
“这个默默一直不讲话,不是说你站在台上就是默默,她是这个戏的核心,你怎么样让她发光,你必须是一个有自己质感的演员。好演员就是这样,一排小孩儿站在那儿,可能他们朗诵的一样,声音也差不多,但你就想看她,没有理由。招生招的是天赋和可能性。她身上带着这样的东西,有些演员长的特别好看,但是没有存在感,不抓人眼球。我们要挑一个发光的人,不会被淹没,多难啊,我觉得真的很难找。很多人上过很多年的舞台,也不见得发光。”李芊澎说。
万茜:我是个能量体,我算吗?
经纪人:像个发光的水母一样。在黑暗的海洋中,但你能一眼看到。
万茜:扎不死你!
《默默》剧照摄影尹雪峰
她认真地听着周围一圈人的解读,对自己身上的这些能量,不知该怎么表达,有些不自知。
“好的表演?这个我不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自己几斤几两都在心里。”
她更像一个手艺人,下手,自己知道,但你要她说怎么下手,说不出来。
“导演说,她身上有一种专注,本身的质感散发出来就很好,所以她不要演太多。她要收着演,这是最难的,你放也不是。默默是最难演的了,她又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张维一说。
专注——导演和芊澎都说到了这个词。
“如果真要说技能,专注力是帮助这种质感真正能散发出来的东西。比如她看你说话,就在你这儿,她的专注力分配得又很好,这么大舞台,她有时候专注这个,有时候专注那个,这又是很重要的。默默不专注,怎么是默默呢?而现代人缺少的就是专注力。有专注力的演员,即使没有很大的天赋,也会是一个很不错的演员。”芊澎说。
万茜的专注,有时候会把人吓一跳,让你一下子神经绷紧,不得不面对她的专注。
这个剧是讲时间的,默默在戏里一直在问,时间究竟是什么?你对时间是什么概念?我问。
你对时间是什么概念?她忽然来了一句反问,默默浓密的长睫毛齐刷刷地盯着你,等着你。
你先说。
我想跟你讨论一下。她身子往前倾,完全抓住了你,让你无处闪躲。
你先说。
你先说,你觉得时间是什么样的。她的凳子翘起,继续盯我。
时间就是应该用来浪费的。我说。
所以你其实是站在灰老大那边的哈哈哈哈,灰老大那边有不少拥趸呐。她如释重负,连声大笑,然后,语速飞快,憋了一口气说完——
我觉得哦,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并不是说我们应该把时间用在工作还是工作以外,并不是这么简单,而是我们怎么样去利用这个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能说哪种选择是对的,哪种选择是错的。你觉得哪种状态人是舒服的,就OK。
像我,最早之前,我一直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工作,我会觉得时间比较少,我的工作需要我花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完成,才可以让我的精力和成就可以一步步往上爬,才能一点点抓住自己的机会,我真的很讨厌自己的时间不够多。
但是现在,我会要求我的团队,这部戏结束以后,我希望有休息的时间,让我去生活,可以跟家人在一起,过想过的日子。在我这边,工作和生活其实算是分开的,而它们又是息息相关的——我必须去通过生活,理解生活。我作为一个演员,如果不理解生活,我没办法拍戏。
而戏里讨论的时间,我们有没有好好利用,让它有价值——我也想当个废人,但不可以,一旦这样子,我会慌。
她废过好一阵。
“像我们做演员的,最早以前,一旦休息个3个月,我就觉得,杀青即失业。”
她失业了有半年。
现在还能搜到一个视频,那是《声临其境》之前的事,业务能力极强的万茜自己玩的配音作品,给《甄嬛传》里华妃寻死的戏配音,她改成了自己没戏拍的故事:天天在家刷副本打魔兽,从天黑打到天亮……
然而在上升期的时候,万茜又出现了“轧戏”的状况,她在一个采访中直白地承认,为了让人记住,同时轧了四部戏,她说以后都不会了,“轧戏是对剧组的不尊重”。
“我为什么会有一段时间疯狂地排工作,甚至有轧戏这样的经验,就是因为我之前歇的时间太久了,歇了半年。我会恐慌,因为没有生活来源。”
那你干嘛?
“打发时间啊,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报班,学这个学那个,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射箭的,因为我没有办法呆在家里,我就想,与其搁家躺着,不如去做一点能让我丰满起来的事情。”
《默默》剧照摄影尹雪峰
“回家”排戏的这两个月,对于万茜来说,就像剧中的默默一样,开始享受时间,尊重时间,与生命对话。
她每天九十点来排练厅,晚上到点下班。吃完饭陪陪家里人,没有其他别的活动,把时间给自己,很舒服。
这一个月,经纪人只见了她两次,“根本不需要我在身边,她自己上班,自己下班,而且我们在的时候,可能也会打扰她,她自己安心做自己的工作就好。”
“这两年,他们给了我一点自己的空间,像跑过来演话剧这种事情,天天朝九晚五,上班一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极其珍贵的,我可以有更多自己独立的时间,但是,可能换做从前,或者其他的经纪人,可能会不太愿意自己的艺人把大量的时间放在舞台剧上,大家的取舍不一样。”
排演话剧的这一个多月,万茜后面的电影推迟了一个月开机,愿意等她。“可能像默默一样,我们有了一点点掌控时间的机会,以前可能没有,以前是赶路的状态。”团队说。
默默,你对现在的状态,对于时间的利用,满意吗?
她想了4秒——我觉得是OK的。但是,如果能够再多一点时间,当然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