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娴老师的那个时代渐渐地过去了,那一代先生也渐行渐远。
最近,网上流传《久违陈焜》一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陈焜在高校师生中如雷贯耳,缘于他的《现代西方派文学研究》在上海高校风靡一时,其最大优点是浅白而系统地介绍了与西方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紧密关联的西方文学流派,连我这个对文艺理论充耳不闻的顽固派,也凑热闹,看完最后一页,知道了意识流与胡说八道的似是而非。
与陈焜同时出名的还有一位叫什么红的,是个女的,也是介绍西方文艺理论的,北大毕业,与我的当代文学授课老师李学娴是同班同学。李学娴老师常用影印的方式印发他们两位在各地高校的讲稿。
李学娴老师的那一代人真是了不起!她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考入清华大学外语系,新中国成立之后,毕业了,前苏联的教授们进入了北大。她告诉我,当时想到北大看看前苏联人的成色,于是考入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师范大学。
她家住在襄阳路,为了照顾他的先生,对自己的学业难免松懈。她的先生江希和,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词典权威,与美国人合编汉英词典,那是中美合作项目。美方的犹太人教授好奇地问他:在英美哪所学校毕业?他说:我没有出过国,浙江大学外语系毕业。老外听罢摇头不信。他的学问底子非常好,学外语人手一册的《新英汉词典》,他是主要编撰人员之一。他很自豪地转述学生们的感慨:“我们上外有江老师在,还像所大学。”后来李学娴去了美国,江先生留在中国,因为手头还有好几本词典没有完成,他对我说:“搞完这几本词典,对自己这一辈子有个交代。”
我常去襄阳路的西式寓所看他,第一次发现外国寓所房间里还带内套浴室和厕所呢。他儿子大陆回来给他烧点饭,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下低头编词典。他说:缺钱了,就翻译一两篇短篇小说。那时刊物少,学问家多,投稿很难发表的,他是百发百中,好像登在《外国文艺》之类一流刊物上;或者他去前进进修学院兼上几节课。“前进”创始人蔡光天总是拉住复旦、上外几个台柱子撑世面。好像江先生的窗下就是位育中学的操场,前进进修学院借位育中学办夜校。江先生贪路近,兼几节课,活络活络腿脚,赚点外快到外面犒劳犒劳自己。他是个美食家,我下海后,他在家见了我,总说:“侬欠江老师一顿饭噢!”
每次去江先生的家,他放下笔,过来坐在沙发上,很享受地将脚搁在搁凳上,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讲外面的行情。那时我已走南闯北,做点小买卖了。这就是书斋先生,不参与社会活动,但关心社会现状。
李学娴老师来学校上课,骑着一辆英国名牌兰羚自行车,一顶海*冬季翻毛*帽,双排扣的呢绒上衣,高挑的个子,进了校门,左拐一个大弧形,一个燕子斜,划过一大片草坪,就到了两层红砖房的中文系门前,刹车,拷上撑脚,干净利索,一股潇洒劲儿。
那时她也该有50岁了吧!她永远风风火火,忘这忘那。作为课代表,我常常奔到她的教研室去拿她忘记带上的、准备发给学生们的讲义。印象中,李学娴老师就是旧俄油画里坐在马车上远去的着深色长裙的高贵女性。
她讲课,一有灵感,随即迸发,自然忽东忽西,没有章法,率性得很。看了陈焜的书之后,同学们称李学娴老师为意识流授课法。年,里根总统到复旦大学演讲,事后重播。那天我正好在他们家里。她坐在收音机旁听着听着,感慨地说:“真漂亮。”那是指里根的一口英语,说罢流下了眼泪。她发觉失态了,赶紧解释道:为了服侍江老师,她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研究。退休后,她去了美国,听朋友说,她做起了房产商。一个丢三落四的人,居然做起了生意,据说还风生水起,令人不可想象。这就是天资聪颖。
后来李学娴老师回国,患了阿尔氏海默症。这是我去她家的时候,楼下的门卫对我说的。她是不肯开门的,潜意识:尊严!不久她就过世了。
这个时代也渐渐地过去了,那一代先生也渐行渐远。(李大伟)